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的小说《流俗地》是我近两年来读到的为数不多让人觉得特别好看的小说。最初看这本书是去年十月份回国的飞机上,我就靠着一台kindle快速度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困的时候浅睡一会儿,醒来就继续看下去,长途旅行中有这样一个好故事的陪伴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愉悦经历。在看书之前曾看过作者的一次访谈,她称《流俗地》是「只有我能写,并且我若不写,以后也不会有别人写的书」。也许就是这份舍我其谁的气度深深打动了我,遂特意去找来这本书。而看完后便更明白了,这的确是只有极具功底又心无杂念的人方能成就的佳作。

故事好看的一大原因在于对主人公银霞的的精巧设定。银霞虽然失去了视觉,但眼盲心不盲,她纯洁善良,感情细腻,聪慧美丽, 有敏锐的心灵和非凡的记忆力,也有如锡塔琴一样的好声音。在读《流俗地》之前,我似乎都没有仔细想过,对于从未有过视觉的人而言,她的记忆和梦境会是什么样子的。「眼耳鼻舌身意」 带来 「色声香味触法」, 而在银霞的世界里,一切只通过「声香味触法」去构建。她让小伙伴读《伯公千字图》给自己听,几次之后就能倒背如流;她从印度妇人屋子里的各种熏香以及头发上椰子油的气味,丰富着自己对楼上楼这个「大千世界」的想象; 她触摸象棋棋子上的每一道纹路,以一敌二杀得对方措手不及,在一片惊叹之中,让人明白这位看不见的弱女子胸中其实自有一番天地。

故事的开篇是成年后的银霞作为锡都「无线的士」的电台主播,为一位从南天洞去旧场街的乘客从电台下单。在七十年代的锡都(原型为作者的故乡—怡宝),人们出行还无法依赖Uber, Lyft这样的打车软件,叫车下单都需要依赖人工。而银霞作为的士电台主播能把整个锡都大大小小的街道名称都熟记于心,仿佛锡都纵横交错的交通网络就像一个大大的棋盘在印刻在她的心里。还有什么比铭记一座城市的道路,知晓这里一切有名或无名的地点更能说明对于此地的归属呢?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银霞从打车者的声音,分辨出对方是一位久无音讯的故人。

从这位故人,故事开始回放到几十年前的近打组屋(平民公寓,类似廉租房)—— 银霞自幼长大的地方。她有两个青梅竹马的发小:住在楼上的细辉,以及家在组屋楼下开理发店的印度裔男孩拉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于是自然而然也有了细辉家和拉祖家的喜乐悲欢人事变迁。故事如一滴水慢慢晕开成了涓涓细流,又汇成江河,承载着情节和感情的起起伏伏,奔涌向前。

得益于作者对一切人情风物入木三分的刻画和对于人性之复杂又普遍性的精准把握,使人在读书的过程中时常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仿佛银霞和她在组屋生活的邻居们都是实实在在出现在你我生活里的人物。细辉的孱弱内敛,拉祖的光明闪耀,莲珠姑姑的风情仗义,马票嫂的人情练达……这一副市井生活画卷里的几十号人物,每一个都具体丰富而立体。流年光景,市井风俗,在这流俗之地,人们活得卑微窘迫却也热辣滚烫,无奈拧巴却也情真意切。为了生计日夜操劳,苦多乐少,甚至认命到了自苦的地步;但纵使面对命运的步步紧逼,真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人与人在幽暗中相助相守互相取暖的微光,也支撑着彼此直至柳暗花明的奇妙转折。

此外另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是作者所描绘的近打组屋内,多种族社会深度融合的生活场景。不管是马来裔、华裔、印度尼西亚裔,还是印度裔、孟加拉裔,在这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近打河岸楼上楼的住户。哪怕人们各自在家里供奉着来自不同四方的诸天神佛,但这里马来语、粤语、泰米尔总是交互着使用,他们都买马票嫂的万字票,去巴布理发室理发,向十楼的宝华哥打探时政小道消息,也口耳相传关于组屋大同小异的鬼故事……特别是看着小说里关于拉祖一家的生动描写,我嘲笑自己在美国西海岸待久了总觉得印度人只会去IT界工作似的,就算不是SDE也是个PM,却很少认真想过这样的stereotype之外,其实「他们」之于「我们」,本有诸多「芸芸众生」的相通之处。拉祖的母亲迪普蒂从小对银霞怜爱有加,总说她是个被迦尼萨大神眷爱的孩子。象头人身的迦尼萨是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有四条手臂,却断了一根右牙。

“告诉我,迦尼萨右手结的手印代表什么?”

“那是‘唵’,宇宙初始之音。”

“另外一只右手呢?拿的是什么?”

“那是守护三界的斧头啊。”

“断掉的是哪一根象牙?”

“右牙。象征为人类做的牺牲!”

多年以后银霞在生命中的至暗时刻依然想起小时候拉祖时不时考她的这些问题。也许迦尼萨断掉的象牙最终也让银霞在残缺的生命里找到了一份救赎的意义。

故事里最快乐的部分当然是少年银霞与细辉、拉祖一起度过的那些形影不离的旧日时光。随着时间的流逝,三人逐渐长大,拉祖离开锡都奔赴远大前程,银霞去了盲校上学、细辉上了技工学校学电工;三家人都相继搬离了组屋,从此雨萍风絮,天各一方。年少的亲密无间不可避免地走向疏离。在一次时隔许久的聚会上,银霞忍不住地小声哭泣:“拉祖我好想你” …… 这份心情,想来正是龚自珍的那首《百字令·投袁大琴南》最为贴切了:

深情似海,问相逢初度,是何年纪?依约而今还记取,不是前生夙世。放学花前,题诗石上,春水园亭里。逢君一笑,人间无此欢喜。

无奈苍狗看云,红羊数劫,惘惘休提起。客气渐多真气少,汩没心灵何已。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事事违初意。心头阁住,儿时那种情味。

……

PS. 在豆瓣《流俗地》的条目下已经可以看到本书改编成影视作品的计划了,真是忍不住期待起来。我脑海里银霞的样貌是如《青木瓜之味》里的少女梅那般含蓄内敛又清澈灵动。希望导演和选角都给力,不辜负这样的一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