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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悲怀高华
高华先生于2011年12月26日在南京病逝。我在九年后他的忌日才认识他。微博上有人贴出了张鸣老师2018年所写的 《史家的悲剧》,从评论中可以感受到人们对高华的惋惜、哀痛和思念。同时,人们用谐音符号写出他的代表作《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也足以表明他的不平凡。于是按图索骥,去YouTube上看了高华先生在香港科技大学的两场讲座。他讲得真是太好,四个小时我仍意犹未尽。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花时间听完了能找到的所有音频和视频。每次回顾文革那段历史的荒唐和痛苦,都让我毛骨悚然,如坐针毡;曾经历史课上每学到这一章,也都心情沉重悲愤难掩。一直搞不懂中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不曾亲历其中,却也无法释怀。高华先生的一生都在研究中国的近/现代史,我想他很多时候一定会很痛苦。张鸣的文章里也提到,高华在身患癌症之后曾与他说:“当初要是选择古代史就好了,不接触这些材料,心情不会那么糟”。但从那些高华老师讲座的视频里,其实又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研究是多么热爱。他讲起课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声音洪亮而自信,眼睛里都闪着光,他的气场如同一块强有力的磁铁,把人深深吸引过去。另外那江南口音的男中音听来是如此亲切。无怪乎他的课一直位居当年南大上座率的榜首。
而从那些纪念高华的文章里,知道高先生在生活中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其实他看起来就会让人觉得是这样的人)。萧功秦先生有一个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概括:
“高华是把中国儒家士大夫的传统和自由主义的理念,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结合得最完美的人。他的安身立命,待人接物,处世责任感很像一个士大夫,同时在思想上又充满了宽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发展方向应该是更自由、更有法制的保障,人人平等、公正的社会。”
回想自己过去内心动荡的十年,寻寻觅觅,其实常常会迷失不知道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如果要勾勒出心目中的完美人格,不就是这样的吗?按儒家传统的修齐治平以立德,在科学严谨的学术训练中治学,同时思想上宽容民主自由。而如此这样的一个人,却已经逝去九年了。呜呼,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两日真切地体会到无尽的遗憾。
另外,发现高先生在病中竟然也读王鼎钧的回忆录,为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写札记。这些都是我非常钟意的书。文字就是这样的神奇,作者和读者在不同的时空,但当读者进入作者思想的时刻,他们却能够相遇。所以,想念一个人最好的途径就是读他的书。高华,王鼎钧,龙应台,我不由地将他们视为知己和同类。高华虽然故去了,但他留下了传世之作,一代又一代,总有人会通过他的书认识他,尊敬他,缅怀他。高华先生虽比我先行一步,但几十年的光阴相比起亿万年的宇宙也是弹指一挥间。 活在人心里的,才是不朽。
可叹微博如今已经把纪念高华的原帖和转发都限流了。高先生倘若尚在人世,一定也会对如今极速左转的社会风气痛心疾首吧。他如此真挚恳切地热爱并忧虑着自己的国族,而他们何时才能懂他呢。
附:三篇高华先生著作中的自序/后记。
行走在历史的河流 ——《在历史的风陵渡口》自序 by 高华
我的论文集《在历史的风陵渡口》出版在即,时代国际出版公司的编辑来电嘱我为这本集子写一篇序言,读着手上的校稿,既有几许欣慰,也不乏一丝苦涩之味,不由得想起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思绪一下从现在又跳回到过去,于是拉拉杂杂写下这篇文字,权当“立此存照”吧。
如果说从进入大学的历史系就算正式学习或研究历史,我在史学领域已呆了二十多年,也在南京大学渡过了自己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岁月。我和南京大学最初的渊源,是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结下的,却是和大学原来的意义没有任何关系。我虽然从小就对大学充满想往,很早就读过苏联作家特里方诺夫的《一年级大学生》,但很清楚读大学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文革前我就知道家庭成份不好,成绩再好也考不上大学。在文革的最初几年,一些著名大学都成了所在地区政治运动的“风暴眼”,它的大门向一切人敞开,文革爆发时,我是六年级的小学生,小学的正常教学已难以为继,我就经常一人去离家不远的南京大学看大字报。1966年10月,我在南大北园第一次看到来宁“串联”的“首都三司”红卫兵张贴的批评刘少奇的大字报。那时文革已进入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阶段,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其中有一张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勒令狗崽子”:“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自那以后,南大陪伴我从少年走到青年,又走到中年。
我的父母都不是知识分子,父亲因家贫,十二岁就在电镀厂做童工,被累得大吐血,是靠着做伙夫舅舅的抚养,才读了小学和陆续读完初中。父亲爱看书,最爱读的就是历史书籍,诸如蔡东藩多卷本的《中国历朝演义》。可能受他的影响,我在文革前的小学阶段就读了《红旗飘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氓》、《三家巷》、《林海雪原》等等那个年代流行的革命书籍,也喜欢读《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五四以来老作家的作品。一个同学家的书橱里有一本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令我羡慕不已。
喜欢读书,加上自己的家庭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很自然地就对学者受难有一份很深的同情,在南京大学北园“文革楼”(文革结束后恢复原名“教学楼”)的阶梯教室里,我亲眼看到南大地理系主任任美锷教授被批斗,也看到“文革楼”底层橱窗里张贴的匡亚明校长手写的“认罪书”和挂着牌子在校园低头扫地的“反动学术权威”。
因为父亲是“右派”,我被禁止参加庆祝国庆17周年的全市小学生游行队伍,我也没能参加1966年的“大串联”,但是心里总有不甘,也想“经风雨,见世面”。1967年4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和两个同学跑到南京的下关火车站的车场,爬上一辆敞篷货车去上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上海。我们担心到了上海后出不了车站,第二天上午就从南翔站下了货车。在那儿我和两个小伙伴分手,他们在上海都有亲戚,我一人再坐车直奔南京路,要去亲眼看看在书本上早就熟悉的这条有名的街道和当时中国最高的建筑——24层楼高的“国际饭店”。那一天,我一直在南京路和外滩游荡,在外滩大楼的墙壁上,我看到了“炮轰韩先楚”的大标语,晚上我花了几角钱找一家浴室住下。两天后,我又一个人回到南翔,天空下着雨,沿着铁轨走了很远,在一个青年铁路工人的指引下,爬上一辆将要开往南京的货车,躲在蓬布里,回到了南京。短短几天的“经风雨,见世面”,锻炼了我的毅力和勇气。
成长在文革动荡的岁月,作为“黑五类”子弟,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饱受白眼和歧视,高尔基的《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成了我精神上的向导,南京大学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大学”,我在那儿不仅看了无数的大字报,还见识了许多“新事物”。有一次我游逛到北园的一排简易平房,发现里面住着一群来自安徽凤阳的农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都持有所在公社大队为他们提供的证明,上面写着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然后是几句话:某某某是贫下中农,因遭自然灾害,外出要饭,请予帮助!
在那个年代,我生活在一个由旧书本构成的虚幻的世界中,虽然都是杂乱无章的读书,却渴望灵魂的自由。1966年深秋,我读了一本鲁迅的集子,里面收有《无声的中国》,惊奇鲁迅几十年前的话还是那么有现实性。一本《中国分省地图集》和一本《读报手册》几乎被我翻烂了。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挑高箩” 的(南京话,即“收废品”的),我经常去他家翻看他父亲收购来的《参考消息》和《旅行家》等旧书刊。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共产理想主义仍然涣发着强烈的思想魅力,1967年的秋的一天,在我家隔壁的南京市某汽车配件公司,我很偶然的看到一份《参考消息》,知道了格瓦拉在遥远的玻利维亚被捕遇害的消息,也知道了中国不喜欢他的“游击中心主义”,但心中仍充满对格瓦拉的崇敬。就在我读《讨瞿战报》上刊载的瞿秋白的《多余的话》的同时,《瞿秋白文集》中的那首《赤潮曲》我已能一字不拉的全部背下,至今仍未忘记:“赤潮澎湃,晓霞飞涌,惊醒了五千余年的沉梦。远东古国,四万万同胞,同声歌颂神圣的劳动。猛攻,猛攻,捶碎这帝国主义万恶丛!奋勇,奋勇,解放我殖民世界之劳工!无论黑白黄,无复奴隶种,从今后,福音遍天下,文明只待共产大同。看,光华万丈涌!”
七十年代初,我家搬到更差的房子,但是对于我而言,这间狭小、阴冷、潮湿的住房却透着光亮,因为被搬到农村去的南京市某重点中学被封存图书的留守处就离我的家不到十米,我的身边竞有这样的宝库,让我兴奋不已!我通过看管图书的老先生,读了大量的中外著作,特别是俄苏文学的作品。那些理想主义的英雄和共产革命的先驱:拉赫美托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中的主人公)、约翰•克里斯多夫、卢森堡、李卜克内西、李大钊、恽代英、刘伯坚、季米特洛夫、台尔曼、伊巴露丽,好像是一座座灯塔,在我心头闪烁。说来非常矛盾,那时的我一方面愤怒于沙俄对中国领土的侵占和斯大林对中国的霸权行径,另一方面,又把“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已逝去的“中苏友好”的岁月联系在一起。1969年9月胡志明逝世的时候,我正在读瞿秋白的《饿乡记程》和《赤都心史》,看到胡主席遗嘱中针对中苏分裂所写的那些沉痛的话,非常感动,甚至内心里渴望重新回到“中苏友好”的年代。
那时,有关苏联的消息,内容极为单一。1969年底,中国半公开大量发行了一本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书籍,这就是几个日本留苏学生写的《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作者站在同情、拥护中国文革的角度,披露了一些苏联的现状,我就是从这本书知道了在莫斯科还有一所专门吸收亚、非、拉国家学生的“卢蒙巴各族人民友好大学”。在文革初、中期,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捕获更多一点苏联的信息,当时从正面的角度少量披露苏联和东欧情况的只有一个报刊,这就是由越南华侨协会主办的中文周报《新越华报》,上面偶然会刊载一些有关苏、越关系,越南和东欧、古巴关系的报道,我每周都会去市外文书店买一份《新越华报》,有时也会买一份《朝鲜》画报,只因为那时的《朝鲜》画报偶然也会有一些有关苏朝关系的内容。
然而书本终究不能代替现实,我活在当下,这是一个坚硬无比的现实世界,随处都见到赤裸裸的暴力和恐怖。1966年9月,我亲眼目睹南京无线电工业学校的红卫兵,押解着南京市近千名被泼了满脸墨水,赤着脚的“牛鬼蛇神”在全市进行大游街。在我家附近的街角口,有一个合作食堂的流动点,一对山东老夫妇每天早晨出摊卖煎饼裹油条,有一天我发现,正在摊面做煎饼的老汉的衣服的前襟上被缝上一块白长条,上面写着“国民党兵痞”。
我从小就生活在南京,这儿的一砖一石,山山水水,都渗透着浓郁的历史沧桑感。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父亲是二十年代的共产党员,我和他家也是邻居,老人的经历非常丰富,也喜欢看书,他是黄埔六期的学生,参加过北伐,大革命失败后做过中共苏南某县的县委书记,三十年代初和恽代英同在中共上海法南区委从事地下工作。老人认识许多著名的中共领袖人物,被国民党逮捕后进过苏州反省院,出来后脱党,四十年代后期又回到革命队伍,五十年代因“潘杨事件”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林彪事件”发生后,老人被几个军人带去北京审查一年多,要他交待和一些重要人物的关系。老人从北京回来后,我去看望他,老人说,有关人员一再要他谈康生的历史和对康生的看法,他因知道康生的厉害,始终都没吐一字,所以才能平安回来。在那些年,我每隔几天都会去和老人聊天,山南海北听他聊中共早期的历史,“顾顺章事件”和“海棠村事件”就是他最先告诉我的。
然而我的生活却和“历史研究”无关,和任何“学术”无关。1970年我初中毕业,当时领导江苏的那位著名的军人司令员一声令下,南京市这一年毕业的初中生全部留城,分配到急需人手的工矿企业,这样从16岁半起,我就成了一个工人。1971年后,大学重新恢复招生,在南京的街头上经常可以看到戴着校徽的“工农兵学员”,可我知道,自己和他们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虽然已工作,但读书却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可以说这是我几十年中读书最认真,最勤勉,最有心得的阶段。1971年林彪事件客观上大大推动了国人思想的“脱魅”,但给我的思想震动却不是太大,此前,我就已对社会的主流意识多有怀疑,特别是在中共九大上,林彪的接班人地位写入党章,林彪的部下大量进入政治局,军队影响遍及社会各个角落,我记得父亲说了一句话:“物极必反”。在我的单位传达批判 《571工程记要》时,有一个同事,他是1963年的高中毕业生,因家庭问题而未被大学录取,他就以半调侃的态度说:林秃子恶毒啊,竞然污蔑伟大领袖是B-52轰炸机,还攻击我们是“封建社会主义”,真是死有余辜啊!当他说完这番话后,不少同事竞相视一笑,没有任何愤怒情绪,而是皮里阳秋地说:林秃子没有良心啊!是白脸奸臣啊!反革命啊!大坏蛋啊!这一幕给我留下的印象终身难忘。以现在的眼光看,当年向全民公开《571工程记要》是大大失算了,作出这个决策,显然太过于自信,也太看低了国人的智力。1973年后为“评法批儒”,居然毫无掩饰地鼓吹法家学说,在我细读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和《商君书》、《韩非子》等一批法家著作后,已清楚认识到被包裹在革命词藻下的那个年代主流意识的新专制主义的本质。
在七十年代初中期,上海出版的几份重要刊物,从《摘译》,到《学习与批判》、《朝霞》,我基本每期都看,在这几份刊物中,内部发行的《摘译》最具信息量,成为我了解外邦思潮的重要窗口。那时内部已有许多关于苏联东欧国家的出版物,即所谓“灰皮书”,我对这些出版物特别有兴趣,总是觉得中苏两国有许多相似性。我不仅读过苏联官方理论家阐释“发达社会主义”的论著,还认真读了重点叙述斯大林死后苏共领导层的内部斗争,由北京三联书店编辑的《苏联国内资本主义复辟记事(1953-1973)》,甚至还读过枯燥乏味的《苏斯洛夫言论选》和金日成著作集。我非常怀念原江苏省歌舞团资料室可敬的凌老师,我读过的许多“灰皮书”的都是她借给我的。在那些年读过的书籍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和《赫鲁晓夫回忆录》。我甚至读过克拉夫钦科的《我选择了自由》,这是一本四十年代后期上海翻译的老书,作者是叛逃到美国的苏联赴美外贸采购团成员,书中披露了斯大林大清洗的内幕,当时震动了西方世界。我因为早读过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一位锡兰共产党员写的《斯大林主义》和《赫鲁晓夫回忆录》等书籍,也读过五十年代曾到过中国访问,受到刘少奇接见的苏联女作家凯特林斯卡娅那本描写共青团员们如何战胜“托匪暗害份子”的破坏活动,在远东的大森林中建设共青城的著名小说《勇敢》,已有了不少苏联历史的“底子”,读这本书时反而没有太多的震动。
追求自由的灵魂,但生活在“阶级斗争”的声浪不断升腾喧嚣的严峻的世界里,思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交融在一起,生命反而张显出张力。1971年以后,国内形势有所变化,一些在文革初期关闭的图书馆又局部开放了,我在单位开了一份介绍信,在图书馆办了一个集体借书证。当年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阶级斗争的警惕性非常高,我借的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等一类书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一个工人,就应该联系本职工作而读书,所以他们不久就打电话给我的单位,说这个人好像有点什么问题。我单位的老书记为此还专门找我谈话,她说你应该多读《毛选》,多读马列著作等等,其实《毛选》我早就通读过许多遍,《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等等我也都读过。我看书从来也没有影响到工作。领导虽然没有多批评我,但还是有一些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的地方。1971年夏,周恩来总理陪同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到南京访问,我工作的那个单位在市中心临着大街,虽然我当时只有17岁,我就不能参加革命群众在马路上的欢迎行列,而是把我和资本家,小业主,“国民党反动军官”一齐集中在小房间里,让我读报纸给他们听。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到南京来访问,我也不能作为“革命青年”去参加欢迎,可每一次公审反革命的大会都要我去参加,我觉得不公平,以后就请病假。
在那个时代,政治和日常生活是交融在一起的,可是即便在那时,也无法完全实现政治对日常生活空间的彻底的占领(所以才有张春桥那篇“宏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文革后期,我认识一位非常善良的南大外文系的俄裔教授刘妮娜和她的先生,在六十年代初苏侨纷纷回国之际,刘妮娜选择和丈夫、孩子留在中国。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漂亮的俄罗斯茶具,请我喝茶。我们从不谈政治,俄苏文学是我们的话题,从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涅父、莱蒙托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到涅克拉索夫的《在俄罗斯谁能欢乐而自由》;从高尔基、爱伦堡、法捷耶夫、特瓦尔多夫斯基,到萧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我到今天还保留了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小开本的小说),在她温暖的家里,我忘记了现实世界,沉浸在俄罗斯文学的河流里,那种温馨的气氛至今还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受到时代氛围的深刻的影响,一个出身不好的普通工人,关心的都是自己不应去关心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共产革命的理想主义,俄苏文学的人道主义、“灰皮书”的批判主义、孟德斯鸠的自由共和思想和当下正肆虐横行的“四人帮”的极左专制主义,彼此交错冲突,而它的交汇点就是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去世,我难过得留下眼泪,一个人几次去梅园新村周恩来办公处旧址去感受南京百姓对周总理的哀悼。1976年9月9日下午,我和同事们去区里开大会,到了后又通知我们回单位去听重要广播,大家纷纷议论,多说是中苏大战打起来了,下午四点,收音机和新街口的大喇叭广播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新闻,行人神情平静,驻足聍听,却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我知道,中国的一页已翻了过去。
就这样走进我的1978年,走入我的大学年代,苏联诗人叶夫图申科说他和他的朋友是“二十大的产儿”,那么,1977,1978,1979,这三届大学生也可以称为“三中全会的产儿”,这一代人和祖国的改革开放一起成长,也见证了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1978年后,除去两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南京大学历史系,算起来也有四分之一的世纪了。我的研究的兴趣集中在中国近现代史领域,先是参加做集体研究项目,以后决定走自己的路。这条路是颇为艰辛的,发表文章的空间很小,但是生逢历史的转折年代,还是顺着自己的性情,行走在历史的河流:从民国史,共产革命史,再延伸到当代史,这都是距今不远的过去的历史。
二十世纪的前半期,中国的史学家多研究古代史,许多历史学研究者不认为近现代史是“历史学”。六十余年前,法国遭德国法西斯入侵,年鉴学派史学家马克•布洛赫满怀忧伤,开始着手写他的那本杰出的《历史学家的技艺》。他说,在他年轻时,他的高中老师曾对学生说过这样一番话:“1830年以后已无历史学可言,一切都是政治学。”布洛赫说,又过去许多年,人们还是说:“自1904年或1940年以后,已无历史学可言”。马克•布洛赫所说的上述看法,中外皆然,曹聚仁也有言,“二十年内无历史”。如果站在一个长时段的角度来审视,这些话都不无道理,距今较近,治史者受到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写出“信史”的难度确实很大,况且对距当下不甚远的过去,史家也需要一个沉淀思考的过程,所以我一般把自己研究的时限放在四、五十年前或更久远的过去。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 “文章合为时而著”,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又都是相对的时间的概念,它们构成了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历史之流,治史者感时阅世,青灯黄卷,上下探究,所得所获,用一定的规范和格式表达出来,即所谓“历史学”或“历史编篡学”。归根到底,历史学终究去不了叙述者的主观性,所以历史学乃人文学,非“社会科学”也。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时代的任何一本史书,都只能是一家之言,完全真实的历史可能永远无法还原。米歇尔•福柯说过,“大写的历史的确是我们记忆之最博学、最警醒、最活跃、并且无疑是最拥挤的区域;大写的历史同样是一个深底:所有存在物都是从这个深底开始存在,并且不确定地闪烁。”就笔者而言,本文集所收的这些文章都留有自己“闪烁记忆”的印记,正是个体生命和历史的交融,才使我写下了这些文章。我所希望自己的,就是尽量约束主观性,力求做到客观,尽最大的努力去追寻那段真实的历史,而在这个过程中,个人所能做的其实十分有限,也就是把过往的历史现象当成研究的对象,去叙述、分析它的生成和演化的过程,并提供一些个人的见解。我常想,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属于过渡年代里过渡性的那类人,在我们的前面,有群星闪烁的先哲前辈,在我们的后面将会有更多受过西方社会科学方法训练的青年才俊,也许未来张力一旦消失,我的这些文章就可归类于“历史考古学”了,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我会继续走下去。
是为序
高华
2005年8月于南京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2002 年重版后记
这本书从酝酿到写作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八十年代,我产生了写这本书的念头,但促使我对延安整风这一历史事件萌发兴趣则是在更久远的年代。
我是在1961年的南京读小学的,那是一个政治意识畸形发展的年代。从1963年初开始,我对母亲订阅的《参考消息》发生了兴趣,经常躲看她偷偷阅读。我也从那时起,养成了每天读江苏省党报《新华日报》的习惯。可是我对那时的社会状况并不清楚──应该说,除了雷锋、革命先烈、越南、红军长征的故事,那时我的头脑中并没有任何其它东西,但是到了1963年下半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愈来愈注意《参考消息》和报纸上刊载的有关中苏两党论战的报道。1964年春夏之间,我从《人民日报》上看到苏共中央书记苏斯洛夫在苏共二月全会上作的「反华报告」,第一次看到对斯大林、莫洛托夫制造三十年代大恐怖罪行的揭露,以及对毛泽东、对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批评──这对于我是一个极大的震动(这份报告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以后我长期保留这份《人民日报》)。我开始思考苏斯洛夫报告中所论及的一些词汇:毛泽东是「左倾冒险主义」、「新托洛茨基主义」、「唯意志论」等等(七十年代,我从内部读物才知道,苏斯洛夫是一个顽固的教条主义者。近年出版的俄罗斯资料透露,1964年苏共党内的革新势力利用与中共的论战,削弱了斯大林主义者在苏联的阵地,一度遏制了保守势力复辟的势头,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保守的苏斯洛夫才在苏共中央二月全会上作了这个报告)。对于这些话,当时我似懂非懂。我联想自己的日常生活,几年前那些饥饿的日子,我随母亲去南京郊外的农场去探望因「右派」问题而被下放劳动的父亲,1963年夏,我已被南京市外语学校录取,却因政审不通过而被拒之门外。不久甚至连小学也讲起「阶级路线」,我因出身问题越来越感到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我迎来了1966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学校的号召下,我通读了《毛选》一至四卷,我多次阅读收人《毛选》中的〈关于若于历史问题的决议〉以及毛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于是我知道了「整风运动」这个词。
紧接着文革爆发,我从每天读的《新华日报》上发现,1966年5月初北京召开的欢迎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的群众大会上不见了彭真的名字,接下来我就读小学的一些干部子弟(我的小学邻近南京军区后勤部家属大院和《新华日报》社家属区),手拎红白相间的体操棒在操场上殴打一位「成份不好」的三十多岁姓余的美术教师,校长兼支部书记则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南京1966年8月下旬的红色恐怖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我的家庭受到冲击,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父母的谈话,父亲说,这一次可能躲不过去了,再不跑,可能会被活活打死。父亲终于离家出逃。躲在山东农村老家那些纯朴的乡亲中避难,不久,我家附近到处贴满了父亲单位捉拿他的「通缉令」。
在文革的血雨腥风中,我看到了多少景象!曾几何时,那些在文革初期指挥揪斗「死老虎」的当权派自己根快也被拉下了马,「周扬四条汉子」、「彭罗陆杨」、「刘邓陶」像走马灯似地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真是「一顶顶皇冠落地」!从那时起,我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报纸上的「排名学」。1967年初,在南京大学的操场上,我亲眼看见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江渭清被批斗,就在半年前,我们小学的校长还是满口「江政委」唤个不停。不久我又去了省委办公大褛,那里正举办所谓「修正主义老爷腐朽生活」的展览,那宽大的带卫生间和休息室的书记办公室,那嵌在舞厅天花板壁槽内的柔和灯光,无一不使我头脑翻江倒海。
我的家庭背景使我不能参加这场革命,我在家庭中受的教育以及我从各种书籍中所获得的精神营养也使我不会去欣赏那些在革命名义下所干的种种凌虐人的暴行。在文革前,我家有一个区文化馆图书室的借书证,因此我读过不少中外文学、历史读物。至今我还记得,在恐怖的1966年8月,我如何从母亲的手中夺下她正准备烧掉的那套杨绛翻译、勒萨日着的《吉尔·布拉斯》等十几本书籍。在焚书烈火中被抢救下来的《吉尔·布拉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普希金诗选、《唐诗三百首》等给了我许多温暖,让我在黑暗的隧道中看到远处一簇光。
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希望之光是黯淡和飘忽的。1967年初,我在家附近的长江路南北货商店墙上看到一张写有「特大喜讯」的大字报,上面赫然写着叶剑英元帅最近的一次讲话,他说,我们伟大领袖身体非常健康,医生说,毛主席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看到这张大宇报,我头脑轰地一响,虽然有所怀疑,但当时的直觉是,这一下,我这一辈子都注定要生活在毛泽东时代了。我马上去找我的好友贺军──他目前住在美国的波士顿,告诉他这个消息,我们一致认为,毛主席不可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因为这违反科学常识。
从这时起,我在心里消悄地对毛泽东有了疑问,我知道在中国,一切都凭他一个人说了算,其它人,即使刘少奇,虽然〈历史决议〉对他评价极高,虽然在文革前到处都能看到毛、刘并列的领袖标准像,虽然刘少奇夫妇访问东南亚是何等的热烈和风光,但是如果毛泽东不喜欢,刘少奇马上就被打倒。我又看到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些事,离我家不远一个小巷的破矮平房里,住着与我同校但不同班的一对姐弟和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亲是「阶级敌人」,他们的妈妈是一位普通的劳动妇女。因为不能忍受歧视和侮辱,这位母亲竟失去控制,将毛主席的画像撕碎并呼喊「反动口号」,结果在1970年南京的「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枪毙。召开公判大会那一天,我的中学将所有学生拉到路边,观看行刑车队通过,美其名曰「接受教育」,这姐弟两人也被安排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他们的母亲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车队通过后,学校革委会副主任要求全校各班立即分组讨论,于是所有同学都表态拥护「镇压反革命」──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对毛产生了看法。我知道这些看法绝不能和任何人讲,甚至不能和自己的父母讲,只能深埋在心中。
在那令人窒息的岁月里,没有希望,没有绿色,除了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贺军,差不多也没有任何可以与之交心的朋友(即使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小心翼翼,绝不敢议论毛泽东),但是,我的心中仍存有一线微弱的光。我的家附近有南京某中学留守处,这个中学已被勒令搬至农村,所有被封存的图书都堆放在留守处的大仓库里,由一姜姓老先生看管(老人是山东人,年青时被国民党拉去当兵,被解放军俘虏后成为「解放」战士)。至令我仍感激这位老先生,是他允许我每周进一次仓库借一旅行袋的书,下周依时交换。正是在那里,我翻检到1958年《文艺报》的〈再批判〉专辑,因而我第一次读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在那几年,我从这个仓库借去大量的中外文学和历史书籍,至今还记得,孟德斯鸠的《一个波斯人的信札》、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惠特曼的《草叶集》、叶圣陶的《倪焕之》、老舍的《骆驼祥子》,就是在那个时候读的。1971年后南京图书馆局部恢复开放,我又在每个休息日去那里读《鲁迅全集》,将包括鲁迅译着在内的旧版《鲁迅全集》全部通读了一遍。正是这些作品支撑起我的人文主义的信念。
七十年代中期,国内的政治局势更加险恶,我的一位熟人的弟弟,因愤恨江青的专横,在1975年从其家中的阁楼上跳下自杀身亡。我的家也每天受到居民小组老太太的监视,只要家里来一外人,她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1976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与好友贺军坐在长江路人行道的路边,我背诵了鲁迅的话:「地下火在运行,岩浆在奔突……」(1995年8月底,我与贺军在纽约第五大道的街心花园坐了半天,我们共同回忆起往昔岁月,我们都谈到1976年夏在长江路边的那次谈话)。
在文革期间,我读了许多毛泽东的内部讲话和有关「两条路线斗争」的资料,这些资料真真假假,其中不少充斥着大量的歪曲和谎言,然而它们还是激起了我强烈的兴趣。结合文革中所发生、暴露出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生活感受,我愈来愈有一种想探究中共革命历史的愿望,在这个过程中,我注意到了延安整风运动──这虽然是距那时以前几十年的往事,但我还是隐约感到,眼下一切似乎都与它有联系。在大字报和各种文革材料中,我难道不是经常读到毛和其它「中央首长」的讲话吗:什么「xxx最坏,在宁都会议上,他想枪毙我」,「刘少奇在抗战期间勾结王明反对毛主席的独立白主方针」,什么「xxx在延安审干中查出是自首分子,因此对他控制使用」,还有「王明化名马马维奇在苏联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等等。
在那些年里,我虽然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却不知填了多少表格,从小学、中学到工作单位,每一次都要在「政治面貌厂「社会关系」栏内填写老一套的内容。看看周围的人,大家也一样要填表。我工作单位的人事干事是从老解放区来的,她说,这是党的审干的传统,是从延安整风开始推广的,那么延安整风运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带看这些疑问,1978年秋,我以历史专业作为自己的第一选择:考入了南京大学历史系。
1979年后的中国大学教育开始发生一系列重大变化,我经历了那几年由思想解放运动而带来的震撼并引发了更多的思考。在课堂上,我再次听老师请延安整风运动,我也陆续看到一些谈论「抢救」运动的材料,然而所有这些都在维持一个基本解释:延安整风运动是一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的教育运动。1979年我还读到周扬那篇有名的文章〈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周扬将延安整风与五四运动、七十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相提并论,谓之为「思想解放运动」。在大学读书的那几年,我知道,虽然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已被批评,但毛的极左的一套仍根深蒂固,它已渗透到当代人思想意识的深处,成为某种习惯性思维,表现在中国现代史、中共党史研究领域,就是官学盛行,为圣人避讳或研究为某种权威论述作注脚几乎成为一种流行的风尚。当然我十分理解前辈学者的矛盾和苦衷,他们或被过去的极左搞怕了,或是因为年轻时受到《联共党史》、《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的思想训练太深,以至根本无法跳出官学的窠臼。
然而,我难以忘怀过去岁月留下的精神记忆,刘知几云,治史要具史才、史学、史识,其最重要之处就是秉笔直书,「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至令我还清楚记得1979年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授司马迁〈报任安书〉时内心所引起的激动,我也时时忆及范文澜先生对史学后进的教诲:板梁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所有这些都促使我跳出僵硬教条的束缚,努力发挥出自己的主体意识,让思想真正自由起来。从那时起,我萌生一个愿望,将来要写一本真实反映延安整风的史书,为此我开始搜集资料。
由于延安整风在主流话语中是一个特殊的符号,有关史料的开放一直非常有限。这给研究者带来极大的困难。但在八十年代以后。官方也陆续披露了某些与延安整风运动相关的历史资料,除了少量档案、文件集外,也出版了不少回忆资料,这给研究者既带来了便利,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这就是如何分析、辨别、解释这些材料。应该说,我在中国大陆长期的生活体验以及我对有关史料的广泛涉猎, 加强了我阅读资料的敏感性,我逐渐能够判断在那些话语后面所隐蔽的东西。
经过对多年搜集、积累资料的反复研究和体会,我头脑中的延安整风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我开始发现散乱在各种零碎资料之间的有机联系。1991年8月中旬我开始动笔,到1992年底,我已完成初稿的三分之二。
从1993年始,我的写作速度慢了下来,我感到自己需要对所论述的问题作进一步的思考,同时需要更广泛地搜集、阅读各种资料。
1995年夏至1996年秋,我有机会去设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作访问学者。我在美国的研究题目与延安整风无关,但我仍利用在华盛顿的便利,在国会图书馆工作了一个月。然而根遗憾,国会图书馆中文部虽然收藏十分丰富,但是几乎找不到我所需要的有关延安整风的材料。1996年10月我返国后,又重新开始写作,到了1998年夏,全书已经完成。我又用半年时间对书稿作了三次修改补充,1999年初交稿后,在编辑校对阶段,我接触到若干新资料,对书中的个别内容再次做了充实,于1999年春夏之交,全书最后定稿。
我写这本书在思想上一直以求真求实为依归,在写作过程中,始终遵循据事言理的治学方法。我以为,重要的是,首先应将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叙述清楚,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数十年意识形态的解释学早将当年那场事件搞得云环雾绕,面目不清。为此我作了大量的工作,对各种重要的和非重要的资料进行点滴归拢,爬梳鉴别,再对之反复研究体会,使之融汇贯通。这方面的工作用去我最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不反对对延安整风这一重大现象进行严谨的理论分析,且认为,这个工作极为重要,但是我又担心过度解释会妨碍读者自己的判断。陈寅恪先生言,「大处看眼,小处着手」,「滴水观沧海」,因此在本书中,我从实证研究的角度,以分析性论述的方式展开,这也与我个人比较重视历史的个案研究有关。
在写作此书的七年里,我一直怀有深深的遗憾,这就是,我无法得到更重要的原始资料。众所周知,有关延安整风期间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书记处、中社部、中组部的档案文献,除少量披露外,绝大部分迄今仍未公开。1992年。我看到一位负责人在中央档案馆的讲话,他说,鉴于苏东巨变深刻的历史教训,应该加强对档案工作重要性的认识。他指出,党的档案资料的保管,关系到中国社会主义的前途和命运。我可以理解这位负责人的观点,但是站在学术研究的角度,却为不能阅读和利用这些珍贵史料而感到遗憾。
由于这是一本私人写作,十多年来我从自己不多的工资里挤出钱购买了大量的书籍资料,我从没有以此选题申请国家、省级或大学的任何社科研究项目的资助,所以我的另一个遗憾是,我无法对一些当年参加过延安整风运动的人士进行口述采访,如果我做了这样的工作,一定会对本书的内容有所充实。
我还有一个遗憾是我没有机会去莫斯科搜寻有关资料。九十年代后,莫斯科开禁历史档案,涉及四十年代苏共与中共交往的文献记录也已开放。中国历史学会的沈志华博士近年来为搜集这些史料作了大量工作,他并已将其中某些材料转送北京研究者(沈博士告诉我,苏共与中共在延安整风期间交往的史料很少),因沈博士去美国,一时联系不上,这也使我深感遗憾。
伏案几载,每天神游于当年的历史景像之中,自然会对延安整风运动及其相关的史事与人物产生种种体会,这方面的体会与感受的绝大部分已化为书中的叙述,但是还有几点需在此予以说明:
一、予生也晚,未能躬逢中共草创革命的年代。吾细读历史,站在二十世纪全局观二十年代后中国共产革命之风起云涌,心中自对中共革命抱持一种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吾将其看成是二十世纪中国民族解放和社会改造运动的产物,认为在历史上自有其重大正面价值和意义。
二、从中共革命夺权、推翻国民党统治的角度观之,延安整风运动对于中共革命成功助力巨大。但是,延安整风运动中的某些概念、范式以后又对中国的发展和进步产生若于消极作用,极左思想、权谋政治汇溪成流,终至酿成建国后思想领域一系列过左的政治运动直至文革惨祸,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箫何」!所幸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已逐步走出过去那种怀疑一切、无情斗争的极左道路,但旧习惯思维的清理仍需长期努力。吾期盼旧时极左的「以我划线」、权谋政治永不再来,国家从此能步入民主、法治的轨道,如此,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
三、本书涵盖面颇宽,涉及中国现代史上许多著名人物,对于本书论及的所有人物,我只将其看成历史人物,不存任何既定的好恶偏见,主观上力求客观公允,「不虚美,不隐恶」。当然任何研究都不可能完全排除作者的价值关怀,陈衡哲先生曾说过,「若仅缕述某人某国于某年征服某地……那有什么意思」,说的也是研究者的价值关怀问题,只是这种价值关怀不应妨害到叙述的中立和客观。如果说本书的叙述中有什么价值倾向的话,那就是我至今还深以为然的五四的新价值:民主、自由、独立、社会正义和人道主义。
在写作此书的几年里,我得到了一些朋友宝贵的支持和鼓励,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谨向他们表示真挚的感谢。
上海师范大学的许纪霖教授多年来一直关心我的研究的进展,他还为本书的出版提出许多好的建议。在与许教授的交往中,他的深厚的学养和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卓越见解总是使我深获教益。
我衷心感谢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的金观涛教授和刘青峰教授。他们对本书的出版提供了热情的帮助,在本书定稿过程中,他们提出一些富有启迪性的建议和意见,对于本书臻于学术规范化的要求,有重要的作用。
我也向我的同事和好友,南京大学历史系颜世安教授和现旅居美国的贺军先生表达我的感激,他们的友谊和支持,对于我一直是一个激励。
我曾与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孔斐力教授(phi1ip kuhn)和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华盛顿──南京办公室」主任甘安哲博士(anthony kane)有过多次关于三十至四十年代中共党史问题的愉快讨论,他们的支持和鼓励对于我的写作是一种推动。
在写作此书的几年里,我始终得到我过去的学生甘思德(scott kennedy)和唐山(jcff zuckerberg)、林志涛(felex lin)的关心和帮助,我的研究生郭洵澈对我帮助尤大,他不仅帮我用电脑输人文字,还与我分享了讨论的乐趣,在此我向他们表示深切的感谢。
我也向本书所引用文字的作者、编者表示我的谢意,我虽然在引述文字时都做有详细的注释,但没有他们提供的资料基础,我要完成这本书也是不可能的。
我要向本书的责任编辑郑会欣博士表达我深深的谢意,郑博士自己有大量的研究任务,但他还是拨冗为本书做了许多琐细的工作,他的慷慨支持对本书的出版有重要的帮助。
1998年夏秋之际,我有机会前往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作访问研究,在「大学服务中心」得到熊景明女士的热情接待和帮助,在这个收藏丰富的史料中心,我为本书补充了若干新的资料,在此向熊景明女士和「大学服务中心」表示深切的谢意。
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的老师们多年来在图书资料方面给了我许多帮助,对他们的友好、善意和敬业精神,我深表感激。
最后,我要深深地感谢我的妻子刘韶洪和儿子高欣,我的妻子在每天工作之馀,承担了大量的家务,使我可以专心致志进行研究,她还为书稿作了一部分的电脑输入工作。为了写作这本书,许多年我不能和妻子、孩子一同出外游玩,也不能与孩子经常讨论他的功课,没有他们的支持、帮助和理解,我要完成此书是完全不可能的。
高华
1999年6月于南京大学
《革命年代》后记
这本集子所收的是我最近二十年所写的部分文章,最早的一篇写于1988年,最近的一篇写于2008年11月。文章所论及的,无论是近代转型、孙科、还是延安的新话语、建国初50一60年代的社会变迁等等,都发生在一种叫做“革命”的大背景下,虽然每一次的“革命”的内容、目标不一;而文章的内容则涵盖国民革命、共产主义革命、“继续革命”,故以《革命年代》为书名。
这本集子既不是对革命的呐喊,也不是对革命的批驳与诘难,而是我对生活其中的那个已经远去的革命年代的一份思索和纪念。
有朋友在谈论当代新诗运动的发展脉络时说:”80年代开花,90年代结果,什么事都酝酿于70年代。”这句话也可以用于再更广义的范围,今天五六十岁的许多人,都是从70年代出发的。翻读北岛赠我的自选诗集《守夜》(1972一2008)和《七十年代》,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70年代:那时你做了什么呢?
今天再回头看,还在“文革”时期的70年代,那是20世纪中国激进主义革命的最后的阶段,整整一代人的思想,都来源于那个革命年代的刺激。我那时也是工人,也在读书和思考,但我是“外省青年”,北京和外省在精神和文化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别。那个时候的北京,在大改组、大动荡之后,还有许多“空隙”,也有较多的文化资源,劫后未毁的“黄皮书”、“灰皮书”以及散藏在各家未及被毁的书籍、音乐唱片成了催生新思想的鼓风机。被打散的新、老“贵族”的孩子们(大院子弟、知识名流的子弟)和一些平民子弟们,在经历不“文革”的狂热后,又重新聚拢,因而有地下读书沙龙,有郭路生(食指)的诗篇《我相信未来》,就是在分布全国的北京下乡的知青中,也有许多思想群落。可是在南京,在军人高度一元化的治理下,人与人是隔绝的,南京的“老贵族”——国民党遗老遗少,早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其文化留存只剩下民国建筑和夏日遮阳的林阴道;大院子弟都去当兵了,至于知识名流,本来人数就很少,“文革”中已被折断了脖子,只剩下一口活气儿,他们的子弟就更谈不上文化反叛了,在贫痛的文化土坡上是不会产生新思想的,所以南京的知青,除了思念家乡,似乎没有留下什么高远的、让人内心为之跳动的文字记录。人们都在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奋斗,没有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诗,极少思想可交流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那种环境下,甚至每天都得严格规范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而北岛他们有一个多么宝贵的朋友圈,费尔巴哈的话完全正确:窒息的、封闭的环境可以让一切有价值的思想枯萎。
然而,70年代的思想碎片铺就了通往80年代的路,在思想解放和新启蒙的那些狂飙突进的日子里,北方的风吹拂校园,1987年后,南京大学青年教师中有两个思想群落,朋友们随时切磋交流,没有任何世俗功名心,都是那么纯真和坦荡,或许这就是80年代的精神气质。1988年11月,我去北京参加了一次研讨会,见到了景仰已久的老前辈李锐、黎澎、冯兰瑞等。那时我刚参加写了一本当代台湾史的书,于是在会上发言谈台湾权威政治的演变,其时台湾刚解严不久,人们对此话题兴趣较大。也记得萧功秦在会上大谈“新权威”,引起许多与会者的争议,我虽不同意他的观点,却赞他是“真性情”,这句话,他一直记到今天。外省青年在北京,在这历史的交叉点上,看到会场上的一个个雄辩之士,意气风发,优国优民,真正感受到了时代风云的激荡,以后风吹云散去,往昔的一切,成为生命中的难忘的记忆,现在回想起理想主义的80年代,还不胜留恋。
在80年代的思想风云中,我也写了一些思想类的文章,但是多和自己的专业有关,有两篇还发表在刚试刊的《上海理论》,由此认识了编辑杨晓榕,很快彼此就成为好朋友。但是严格说,我是那些思想论争的旁观者,这十年,是吸取思想养分,积累、积淀的十年。读了历史,知道了历史研究的“家法”,作为青年教师,我参加了几本有关抗战史和台湾当代史的写作,但是有自己个性色彩的文章并不多,只有收入本书的谈孙科宪政理念的那篇论文。
90年代是沉潜的十年,也是埋头耕耘的十年。在市场化大潮汹涌的大环境下,守住自己己的一份小天地,会有些许寂寞,可是这个“市场经济”不是你期盼的吗?今天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扑面而来,可是我要的难道是这样的“市场化”?不解,也是无力,只有在书斋中面对那些泛黄的书卷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
说来还得感谢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革命年代,既有大震动、大改组、大破坏,也意味着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其间有血泪、痛苦、死亡;也有激情和理想,我等有幸或不幸生长在这个年代,它给了我巨大的冲击,也给了我动力和人生的坐标,我和我的那些理想主义的朋友们从此注定了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去做研究,也不会心如死水,像研究古董那样去回望过去。于是,就在这喧哗、实利主义的90年代,守着某种信念,以及可能已是陈词滥调的所谓“知识分子的责任”等,开始摸素着观察、研究逝去的年代。
进人新世纪后,资本和权力的扩张使得思考的空间更显逼仄,面对着渗入到大学校园的项目化、数字化、标准化的压力,只能自我放逐,而埋头读书和研究,成了自我超越的唯一途径,也是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构成这本集子的那些文章,半数以上是2000年后写的,它们既是学术的,也蕴有“问题意识”,它是不是70年代的种子,在90年代和新世纪结成了“果”?我不知道,但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作者的变与不变,都在这里立此存照,而所有这一切,都和那个革命年代有关。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我要特别感谢《新史学丛书》的策划人向继东先生,我与向先生素未谋面,他在电话中热情相邀,当时我因母亲病重,没有心情和精力整理文稿,是向先生一再催促,才使我坚持下来,他还对如何将我的文章结集,提了很好的建议,促成了此书选题的落实,可以说,没有他的热情,就没有这本书的问世。
广东人民出版社的责编余小华女士、肖风华先生的高效、细致、专业的工作,使本书增色不少,谨向他们表示我的衷心感谢!
2007年,对于我是一个特别艰难的年份,我被检查出患了重病,自那以后,两年过去了,我经历了严峻的生命的考验,妻儿、父母、弟妹、亲友给我巨大的支持和鼓励,我的那些好朋友们、我的学生们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帮助我,他们是我生命的“盐”,他们的名字有长长的一串,在这里我不写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在我心头永远铭记,我永远感激他们!
今年1月,在向继东先生和我联系、催促此书书稿时,我的母亲正在病重之际,我和弟、妹每天奔走于医院,心情万般痛苦,在整理我的这些文章时,几十年来母亲的关爱和教海时时浮现于脑海,特别在“文革”的艰难岁月中,母亲带领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才走出了那场暴风雨,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今年4月底,母亲因病不幸去世,谨以此书献给我慈爱的母亲,以表达我对她的永久的思念!
高华
2009年8月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