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8年年底开始看王鼎钧回忆录的第一册《昨天的云》,不觉间沉浸其中。2019年上半年便陆续读完了其后的《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回忆录番外的《度有涯日记》,外加抒情散文集 《碎琉璃》和《左心房的漩涡》,以及谈论议论文写作的《讲理》。想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完整地阅读回忆录性质的作品,缘起是被序言里那句 ”为生平所见的情义立传,是对情义的回报“ 所打动,但不曾预料就这样“追”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很多时候,我觉得似乎很少再有想去了解一个人的兴趣和意愿,同时,大家似乎也不需要被他人了解。而读回忆录,就是有人愿意开诚布公把这辈子的经历交代于你,而你恰好有这份机缘蒙其文字之感召,穿越时空去与世间的另一个生命共鸣。不知这算不算是对现实中失去的一种补偿。

“如果住在纽约,说不定能有机会去参加鼎公的久久读书会”,这样痴人说梦的魔怔,是一段时间对于同一作者的作品 intensive reading 落下的后遗症。我会错觉自己认识童年时在故乡兰陵进士第学诗的王鼎钧,还和他一起听过哭屋里传出的《琵琶行》;也和他一同在战争的阴霾下离乡流亡,从抗战到内战,到大江大海1949,在吴淞口登上了那艘驶向基隆港的船,从此“望乡台上看前生”……当在《讲理》那本书里看到主人公的名字“杨书质”,我惊讶之余便也立刻领会了其中的用意。“每一层地狱里都有一个天使”,杨书质就是王鼎钧当年在新兵营里遇到的天使呀。当一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感到迷茫甚至绝望,并“常常冒出自杀的念头来”,杨排长那些“防范自杀”的关怀和善举,足以让人感念一生了。(所以不难理解鼎公将自己书里的主人公赋以”杨书质“之名,为这份情谊立传)

前几天看人在网上讨论如何排解去国怀乡的故国情节。有人推荐看哈金—— “如果过去仅仅意味着累赘,就把过去当作垃圾扔掉”。哈金的经历给了他这般孤勇决绝,故而网友感叹 “有啥愁绪,看看哈金,就勇往直前了。我没有看过哈金,但不由自主想到了鼎公的回忆录。

“大时代三次割断我的生活,每一时段内我都换了环境,换了身份,甚或是名字…….我小时候交往的朋友,到十八岁不再见面(抗战流亡),十八岁以后交的朋友,到二十一岁断了联系(内战流徙),二十一岁交的朋友,到五十二岁又大半缘尽了(移民出国)……当然我也知道藕断丝连,但细若游丝,怎载得动许多因果流转……”

记不清到底是在哪一本书里,鼎公描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在移民纽约后的家里,客厅墙上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有时候他从楼上下来,望见镜中的自己,会悚然惊心—为什么你还活着呢?你怎么能活到今天呢?而在另一部访谈视频里,他称自己的生命是一支用来写作的原子笔,哪一天墨水用尽了,也就该丢了。在时代的洪流和无常命运的狂风飓浪里,人活着就是成就,故而“忘记过去,努力向前”是漂泊者的决心和倚杖。可对于有一些人,他们既然活着,说明使命未了。这使命就是要返身观照,述说自己的回忆。王鼎钧也曾不愿回忆,不敢回忆,茫茫然无从回忆,但所幸回忆这艘小船还是载着他驶过人海波涛,用了17年的时间,完成了四册回忆录。而作为读者的我也明白,在我指尖轻轻翻过去的一页一页,是很多人跌宕起伏的命运,波澜壮阔的一生。


PS. 从《度有涯日记》里摘抄了两则,附录于此,好文共赏。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读彭明敏的回忆录。

晚,雷声隐隐不断,是我今年第一次听到的春雷,温和如作试探。

这声春雷来得太晚了吧,我几乎把它忘记了,按照农历的节气, 通常“惊蛰闻雷”,现在离惊蛰已一个多月,连“谷雨”也抛在脑后了。

听到雷声,老伴流下眼泪,为什么?她说她记得此生第一次听见雷声是在贵州,大约六岁,她问大人: 老天为什么要打雷?她的爸爸说:“因为小孩不乖。”

为了这个流泪?就为了这个。

也许是为了她是一个乖女儿,可是老天仍然年年打雷。也许为了她也为人母,而她的父母都老了。

有时候,你的亲人正是难以了解的人。

她泡了一壶茶坐下,我们喝茶,人在喝茶的时候不流泪。( 喝酒的时候流泪。)

然后她慢慢地说另一件事。她来到台湾以后,她的一个同学有了男朋友,这一对小情侣不断偷偷地约会。有一次,雷声打断了他们的情话,男孩指着空中说:“我若有二心,天雷劈死!”

可是他仍然负了她。以后她为人妻,为人母,听见打雷,悄悄地流泪,唯恐誓言灵验,雷真的劈死了他,她还是爱他。

为了转变气氛,我们互相挑衅,我问老伴是否也有男孩为她发誓,她问我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曾为女孩发誓。没有答案,谁也不需要答案。

我暗想,如果能再年轻一次,我倒希望在雷声之下有男孩为她起誓,我也曾经为女孩起誓,十九岁以下的誓言才美丽。

我的回忆录本来预定写三册,第一册《昨天的云》( 幼年和少年) ,第二册《昨天的雷》( 抗战和内战) , 第三册《昨天的霞》( 台湾三十年) 。后来发现三册无论如何不够,变成四册,只好另外起了书名。

我仍然对“昨天的雷”这个标题恋恋不舍。


一九九六年七月三十一日 星期三

阴偶雨

仔细思考回忆录第三册怎么写。

叙写国共内战的书可谓汗牛充栋,我有自己独特的经验,应该可以写出一本独特的书,要紧的是如何忠于自己的经验,与别人“不敢苟同,不得不异”。

我必须能超出本身的利害看自己的遭遇,如果不能,我等候自己进步。

为了唤起回忆,核对人名地名时间,查出有关数字,我买了大约五百本书,约一百本与内战有关,另外每周至少一天去“坐”哥伦比亚大学的东方图书馆,并且向中国大陆搜寻幸存的关系人,与他们通信。找资料像酒瘾烟瘾,总要超过“必要”才愉快,想象学人治学大抵如是。

我好像置身内战之中,重新经历大势和细节,但是此时无利害,无恩怨,无是非,无祸福,也就没有苦乐。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写下去,而且跳出俗套。我已撤除一切障蔽,也不树立新的障蔽,不受前人欺,也不欺后人。

四册之中,我相信这一册最精彩,我也相信来日研究国共内战的人都不会忽略我写的这一本,我在书中提出的观点,迟早为他们采用,他们终有一天也需要撤除一切障蔽,不受古人欺,不欺后人。

写作只需要一叠纸一支笔,最适合独立、孤立、自立的文人,若说还得有其他条件,那是“健康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