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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渡—记2018年读杨牧
在2018年阅读时间的比例上,杨牧的书大概占了一半。他的书无法在睡前看,因为大多晦涩难解。诗里充满丰繁的意象,华丽冷僻的辞藻,像一座一座奇崛高耸的山峰,立于人迹罕至的荒野古道边。文学评论家们可以把杨牧的诗作为学位论文的选题;对于普通人,止步于远观亦未尝不可。但作为普通人的我,终究还是因为一些或许“不足为外人道”的好奇,拾级而上。
杨牧从16岁开始写诗,到73岁时还出了一本新的诗集,且不同时期的作品风格多样,融贯中西,通释古今。加之散文、译作、论著,近六十年的创作,就作品的产量和质量综合而言,在当代华语世界已是能与比肩者寥寥。因为杨牧,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汉语。有人将杨牧类比唐代诗人贾岛,谓之 “诗囚”,虽然前者早已功成名就一生光环无数,但那种对词句的推敲琢磨,对汉语之美苦心孤诣的执着,比之贾岛的苦吟,也是贴切。
对杨牧好奇的另一重理由是因为杨牧也曾生活在青翠多湖水多海峡的北西北 (Pacific Northwest)。 杨牧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便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任教职,直至二零零五年退休。 Ching-Hsien Wang (王靖献,杨牧为其笔名)的名字如今依然还在比较文学系的网页上。 在那本一九八零年出版的《海岸七叠》里,杨牧这样写:
“我们在一个山坡上找到了定居的地方,结束我多年的流浪生活——我觉得是流浪,虽然有人会认为我太夸张——身心双重的流浪。我们住了下来,安宁、静谧,快乐。我重新肯定了少年时代的信仰:幸福并非不可能,你要它,它就来了”。
那时杨牧正好四十岁,一反文风常态,用轻盈澄澈而温情的笔触写下了一整本 “令少年时的自己不可思议” 的快乐的诗集。黑潮汹涌,在文字的石岬群岛之间,我也感受了另一重时空里的西雅图。在鲑鱼的家乡,虎鲸泅水的后花园,深浅的风雨过境,诗人从海上归来又离去,留我在此,星河待渡。
在我看来,杨牧对待文学的严肃执着,一部分或源自于其在西方传统学术体系里所经受的训练。杨牧曾说自己的书房里有两张书桌,一张伏案写学术论文,另一张则在进行诗文创作时用,用这种物理形式上的区分辅助思维上的转换。即便如此,他散文里那些仿佛学术论证的长难句依然让人头疼。但另一方面,古典学院派的求索精神,却也成就了作品的深邃和广博。在同时代的诗人中,作品流传更广声名更盛的大有人在,但像杨牧这样持续输出高质量作品,不断创新突破的却在少数。“一个人年过三十,他的诗不会因为湖光山色而自动生长了”,但每个时期的杨牧似乎都在不断扩展他诗中隐喻的时空和地理版图,从浪漫主义的抒情传统,到抽象疏离的形而上的思维探索。而作为读者,我也严肃执着地去阅读这些作品,许是受到这份强大心志和自我挑战之勇气的感召。
三部杨牧诗选,外加几本散文集和单独成册的近年诗集,我从华大的东亚图书馆前前后后借了多次,保留了一份五百五十页的文档,记录了四百八十四首诗。但笔力困顿如我,几次试图表达自己阅读杨牧的感受都失败了。或许只能说,在2018年能细读杨牧的作品,也是因如今的心境使然。换作几年前的自己,肯定做不到。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和隐喻,何尝不似科学模型和数据代码,如同北西北岁末持续的凄风苦雨,考验人的心力。但不破不立,在一次一次自我摧毁与重构中,也才有机会破除心中迷思幻想,看见乌云之上的另一重天地。
最后,就用杨牧的一段话为这篇艰难写成的读书笔记作结:
“诗是不会自动发生的, 诗必须追求; 诗也许对我承诺过一个世界, 那世界的秩序由我来赋予。 这又是承诺, 也是期许。”